踏上阡陌交橫的田埂小路,近黃昏時刻的陽光自我後方、上方奔來,天上一行飛鳥而過,帶來平原的風,自綠油稻田盡頭層層捲浪而來。

   南台灣的初夏。

   不由主地張開雙臂,讓風撲進我懷裡,揚起敞開的襯衫。一種泥土的氣息,熟悉卻令人覺得陌生。

   在空曠稻田上,我是稻草人。

   我感覺到人聲的逼進。是個孩子,跟我小時候長的一模一樣的孩子。

   孩子來自都市,每當夏天一開始,他便會丟開都市的暑假作業,沈迷於南部光艷的太陽,當同伴們正在都市努力上著才藝班的同時,他正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,拿著大網快步地在細小田埂上追逐著紅蜻蜓的身影;或是全身濕漉漉向爺爺奶奶說著下午在溪邊抓了多少大肚魚;或是屋前屋後來回狂奔和玩伴玩著「紅綠燈」,燒窯烤蕃薯、打彈珠、摘水果,還有庭院上老龍眼樹枝幹,斷了一邊繩子的鞦韆,是孩子每個夏天的回憶。

   夏天過去,孩子長大。

   孩子漸漸認識了世界,認識更多他從未遇到的人,也認識更多在孩提時代矇懂無知的情愫;孩子已不再是孩子。

   當年的孩子重新回到這片平原時,人們已不再給他玩具與遊戲,人們感興趣的,是他關於幸福的下落。

   孩子總是笑而不語。他不知道幸福有沒有下落,抑或早已失落在過往某個青澀年頭的夏日初識。也許真是如此吧!孩子喜歡夏天,他早已習慣讓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夏天發生,當那年夏天的一個對眼、一個微笑,原本以為是觸手可及的幸福卻從此音訊杳茫。

   於是孩子總會調整好心情,一種期待美好事物來臨的心情,在夏天開始前。

   一如暑假前最後一天最後一堂課,坐在教室中等待下課鐘響的期待。

   歲月在等待中過去,孩子已經不太確定他是否被幸福遺棄。印象中的那雙眼睛,那個飽滿微笑的嘴唇,已經變得模糊難辨,縱使努力回想、拼湊,只顯得越加空白。於是,孩子跨進星空下人影幢幢的都市公園、充塞煙味香水味與震耳音樂的封閉空間,企圖在這些地方陌生面孔中,攫取印象中幸福的來源。

   孩子並沒有成功。

   一樣的風,一樣的稻田,一樣的南台灣初夏。

   不一樣的是,孩子消失,然後,我存在。

   我緩緩自田埂上站起,艱困的挪動那幾近失能關節,黃昏的光線依舊耀眼,風依舊捲動綠油稻浪,牽動身上灰舊夾克與花白頭髮,試著想去回憶什麼,卻又想寧願忘記什麼。

   那些也是狂狷不覊、也是放浪形駭、也是志得意滿、也是激昂悲壯的回憶,都仿佛像是蒙上層防塵的保護套,靜靜的錯落在某些角落。或許看上去覺得模糊,卻沒有想要揭開的動力。時間沖刷一切,所殘存的幸福意象已凝涸成一個仍未明所以的東西,摸不著聞不到,探索後的結果卻是一陣嘆息。假如可以,能以它來減緩我肉體的衰老與肢體上日以繼夜的疼痛嗎?

  泥土香味隨著風送進我的嗅覺。

  望著遠方青朗山頭與金黃夕陽,一行飛鳥滑過。

 

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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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monkeyagog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