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建志  (20060607)

  說起鳳飛飛,我要先聲明我不是典型的鳳迷,譬如鳳飛飛出道三十五週年演唱會,我就沒有去看。那時候根本沒注意到消息,就是知道了,也不會想去看。是在後來,不經意聽到這場演唱會的Live錄音,才有了不同的感受。當時聽這張CD,也不全然是因為鳳飛飛,而是一直有聽演唱會專輯的習慣,藉以欣賞歌手唱功好不好,實力是否還在。也就是說,是鑑賞勝於懷舊的。

     即使我是某老巨星的粉絲,也不會想去聽那種懷舊演唱會的。就是去了,懷舊的目的也不一定能達到;要是眼見人面桃花,歌喉不再,老歌手在台上硬撐的窘境,其實相見不如懷念。最糟的時候,甚至會覺得,自己過去為這些歌聲所伴隨的青春歲月,竟果真如歌星老去一樣的朽壞了,被殘酷的時光與現實所沾染了。

  因此,即使我是五年級生,自小也是聽鳳飛飛的歌長大的,又何必去看她的演唱會?要真是愛樂人,就能去欣賞不斷推陳出新的王菲、周杰倫等人,任流行歌聲浪潮不斷波湧,自己坐於岸邊聽滔即可。

  然而,當我聽到演唱會揭幕曲「溫暖的秋天」,心一驚,這真的是現年五十幾歲的鳳飛飛嗎?

  在管絃樂隊的伴奏中,那歌聲精鍊醇厚,行雲流水──鳳飛飛的歌喉沒掉下去,甚至在許多地方更有進境!之後一首首成名曲接著湧現,盪氣迴腸,編曲與唱腔皆新意不斷,顯示這場演唱會並不是懷舊的老人大集合,而是醞藏新生力量的野心之作!

  就這樣,我對鳳飛飛有了改觀,也對一個藝人的養成造就,乃至於其續航力,有了一番不同的心得。

  名曲翩翩而來

  那時我在英文系教有一門「英美詩選」,以大評家哈洛卜倫所選的英詩做為教材。一邊教,一邊感慨他大都選了詩人們後期的名詩,其實正透露了他自己中晚年的心境。那是一種自知不再如日中天,但仍勇往向前的豪情,一種以後天之鍛練來繼續逝去的青春才情的奮鬥。

  這些詩又豈止反映哈洛卜倫而已。後來我漸漸發現,那似乎也映照出我的心境。那時我正好進入了變動最劇的一年,從台北赴花蓮教書,家務事亦不少,又要常回台北。兩地奔波的結果,是驚訝體力大不如前,第一次感到人至中年的無奈,更別提那種驚聞又有親友凋零的心情了。

  仍在掙扎,仍在猶疑徬徨,「江闊雲低,斷雁叫西風」。然則那些英詩,也並沒有讓我振奮太多,甚至濟慈、雪萊等早夭天才詩人在即將隕落前的作品,更是讓我這個文字習作者心生驚恐。許多藝者都是在青春時大放光芒,而後迅即消失的,而我不要那樣。

  在這當口,鳳飛飛三十五週年這張專輯,在許多方面都幫助了我,在我在嘆息落花流水悠悠之時,讓我知道有一個藝人,仍老驥伏櫪,志在千里,讓我知道即使是哀樂中年,體貌日衰,還能奮力向前。

  這一切失之毫釐,差之千里,就決定在藝人的舞台表現上而已。無法遮掩,無法重來的舞台,原來就是這台灣歌后在歷經97年復出電視而遭挫敗之後,奮力一搏,精華盡出的重返!

  一首首名曲翩翩而來,聽來不只舒暢神往,也自心驚膽跳,「不道流年暗中偷換」,幾乎所有同時期的紅歌手都消聲隱跡,金嗓不再了,甚至再出現只是尷尬難堪了,但鳳飛飛卻再造新局,沒讓人失望,反見驚喜。

  「相思爬上心底」「夢難留」「楓葉情」等曲餘音繞樑,以R&B即興轉音收尾,令我驚嘆鳳飛飛的花腔如今更加妖嬌靈動,風起雲湧。以前她的轉音是來自日本演歌,甚至平劇,但至遲在81年的「愛你在心口難開」就已運用了R&B,是台灣歌壇最早發揮此一元素者。然而她又不囿於哪一種風格,只是東採西擷,熔煉出獨屬自己的韻味,成為一種創造。

  至於「心影」「流水年華」「松林的低語」這些經典,也都與時俱進,有的加快,有的放緩,某幾顆音符故意轉得不同,猶如變種奇花。尤其「我是一片雲」,是兩種版本融在一首裡,輪番搭配唱出,令人驚豔。

  不上電視表演,亦非過去龍蛇雜處的歌廳,如今鳳飛飛在音場極佳的個人演唱會召喚她所有的歌迷,實是一個天生藝人的幸福,因為這就是一個歌手應該存在之處,也是特意為歌手打造的試煉場。而她通過了試煉,再次贏得「掌聲響起」,看似揮灑自如的背後,又不知是砸下多少苦功與汗水了。

  唱現場的舞台是歌手的競技場,鳳飛飛要競賽的不只是歌藝,也是最不饒人的時間,而她就像一個老英雄,汗流浹背,沈著應戰,馴服了時間,將歲月慢火燉熬,轉成悠然的歌聲,在夢幻的剎那中,音符流入了永恆的境地。

  真的,時間不存在了,歌聲穿越了過去,現在,未來。

  流水年華。

  甚至後來,我心癢難搔去買了她早期專輯來欣賞時,竟爽然若有所失,覺得沒有這張演唱會專輯好。即使是多年不見的情人,人心也總是喜新厭舊的,不會駐留於當時。好在鳳飛飛既維持基調,又不著痕跡的融合流行,既不太過,也無不及,將物換星移轉成了日新月異。

  這演唱專輯之精彩,不但讓我在當下躍躍振奮,也引我進入過往的青春時光。算一算,我大驚,原來那些歌開始流行時,正是我國小國中時,情感最易受影響薰染之時。於此時被流行歌一「荼毒」,也就難以自拔,永留記憶深處了。

  我漸漸想起來,當「流水年華」一出來,還是小學生的我就去買專輯來聽,不斷的播放。當時老家在台中市第二市場前的中正路鬧區,開百貨店,唱機放在一、二樓間的「半樓」,一個用來儲藏的陰暗夾層,每次歌一播完,我就必須再上到半樓,將唱針放回去,讓它於人來人往的一樓店面播放出來。我就這麼上上下下的跑,有時就乾脆坐在木頭階梯上聽,聽了幾十遍,日以繼夜,都不知時間過去了。這半樓還有個小窗,可望到店後的菜市場人來人往的景致,如今想來,如在目前。

  年華似水流,不斷悠轉,但卻是一直往前流去的河。

  於是當2005年鳳飛飛再度來臨,我便迫不及待去參加她的台北演唱會了。跟大家一樣,我也變成了激動流淚不已的歌迷;此後又去了兩場,包括南下的高雄場。跟大家一樣,我也意猶未盡,開始癡癡等待此次Live的出版。

  是的,我變成了半路殺出的鳳迷。

  2005年演唱會中,四十來首成名曲,有四分之三與上次不同,可見鳳飛飛唱紅的名曲之多。她推陳出新的意圖,展現在重新詮釋其他歌手的名曲上。譬如周華健的「花心」,原來是沖繩民謠「花」,她就以日語重新唱過,只以吉他伴奏,如吟如哦,簡單純樸,卻悠緩深沈。這首以花開花落,河流蜿蜒來吟詠生命的歌,很能傳達她隨年歲而有的體悟,也只有她唱來最有韻味。之後她又首度獻唱英文歌,芭芭拉史翠珊的The Way We Were,又唱許冠傑的粵語曲「浪子心聲」,都是精彩的自我挑戰。

  演唱會結束後,腦中只是不斷縈繞鳳飛飛的歌聲,忍不住輪番吟唱。隔天醒來,幽幽洸洸,只記得有夢,夢中一首首老歌像魚兒一樣神秘游動。那些歌聲都是過去時代的日常生活氣氛,當時沒有特別感覺,也不見得每一首都認真聽過,現在全都紛至沓來了。

  燕雙飛

  甚至我六七歲的記憶也回來了。那時在台中第一市場的爺爺家,走在街上,忽然聽見電台播出的歌聲,燕──雙─飛─,燕──雙─飛─,空中的聲音迴盪悠長,我整個人呆住,駐足傾聽了好久。當時太小,連流行歌是什麼都不懂,印象竟恍如昨日。要到很後來才知道,那就是我初次聽見鳳飛飛。那也是她出道的第一首台語歌,「燕雙飛」。

  沒上KTV,沒聽舊唱片,在一兩個禮拜內,「星語」「有真情有活力」「落花情」「夏日假期玫瑰花」等此次演唱會的好多首歌都湧上心頭,漸漸都學會了。哼唱這些歌時,彷彿就回到了青春時光,也汲取了當時旺盛的活力,那時感情豐富,也沛然流露,正是已入中年的我所需要被提醒的。

  鳳飛飛生活無虞,此番自不是為家計而唱,而是為了自己愛唱,也是為了支持她的千萬歌迷而唱,因此她常會感動到哭,正如歌迷也常哭成一片,彼此呼應,彼此需要。這又不是青少年的激情,也不只是懷舊之情,到底裡面還有什麼,能夠掀起這樣的感動?

  原因之一,也許是她的歌曲能喚起廣大庶民的共鳴,不分老少。這些歌與分眾較細的當代流行歌相比,都顯得簡單親切,如今也沒有過時。她很「台」的歌聲又瀟灑,不是以小調著稱,而有一種爽朗自信。

  到目前為止,鳳飛飛出了八十幾張唱片,唱過的電影主題曲與插曲有一百二十多首,唱紅的名曲多不勝數,橫斷數代,是最重要的台灣歌后。她乃是台灣的集體記憶,台灣通俗文化的一個象徵,一個獨特標誌。

  簡單的說,鳳飛飛就是一種台灣之聲。

  不是唱台語才是台灣之聲,反而是國台語雙聲帶,更有開闊的台灣精神。鳳飛飛不僅唱出草根的閩南語歌,也包辦了瓊瑤大部分電影的國語主題曲,又在巨星時代的專屬電視節目如「我愛週末」「飛上彩虹」長紅,等於滲透了各階層,以更為複雜廣大的情感脈絡,唱出一種台灣之聲。

  當然,在當時的巨星中,鳳飛飛也是對台灣民謠貢獻最大的歌手。除了數張重唱的「台灣歌謠」專輯,她也透過92年的「想要彈同調」與95年的續集「思念的歌」,挖掘出許多從未發表、失傳的台灣民謠,並以獨特歌聲將之保存,流傳下更多的經典。「想要彈同調」就是「雨夜花」作者,台灣民謠之父鄧雨賢的出土作品,由鳳飛飛唱來,感人至深。事實上,她在87年的顛峰時期還出了一張「什麼樣的你」,由民歌大將馬兆駿、施孝榮等人製作,唱出許多新的台語民謠,也就是另一種台灣的民歌,至今仍為知音讚嘆不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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